2017年2月7日,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在头版头条位置刊载kaiyun开云官方网站汪启明教授的文章《汉语文献方言学及研究再思》。
汉语文献方言学及研究再思
方言和普通话是现代汉语研究的两轮,从学术价值和文化意义上讲,研究汉语方言,是对子孙负责,对民族语言、民族文化负责的一件大事,是民族语言发展、历史文化传承、民族文化现代化的需要,也是我们这一代语言工作者的重要责任。汉语方言研究可以助推语言工程的开展,壮大国家的文化软实力。李宇明认为,“语言强弱不仅是国家强弱盛衰的象征,而且语言也会促进国家的发展强大。”方言作为一种文化现象,他的存在证明着文化的多样性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每一种方言都是一座“金字塔”。保护与收集方言与推广普通话并不矛盾。研究方言和雅言对国家的文化安全战略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。
对汉语方言,学界有两种相反的态度:一为主“统”,一为主“保”。二者之争并不自今日始,有泾有渭,有时甚至势同水火。在笔者看来,无论“统”还是“保”,语言学的基本原理应该得到尊重,如方言的产生与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,语言一定会分化为方言;旧的方言消亡了,新的方言还会出现;从发生学上看,普通话也是方言;语言不灭,方言不灭;方言研究要从时间延续性和空间延展性切入,历时研究不离共时描写,共时研究不离历史追溯,等等。
从当前研究情况看,由于种种原因,语言研究中重雅言轻方言的现象较为突出。笔者认为,应进一步加强方言尤其是文献方言的研究。文献方言研究,无论成果质量还是数量,不仅较之雅言研究大为逊色,就是与现代汉语方言调查相比,也非常薄弱。这极大地妨碍了语言研究整体的进一步深入。朱德熙说:“就我国国内来说,研究现代汉语的人往往只研究普通话,不但不关心历史,把方言研究也看成隔行。画地为牢,不愿越雷池一步。这不管对本人说,还是对学术发展来说,都不是好事。”因为不少方言在未来的几十年会消失殆尽,抢救、开发和保护迫在眉睫。国家已经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,建议设立各地方言的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,让纯正方言不致随时间流逝而湮灭,这是具有高瞻远瞩的重要决策。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、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《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》中指示:“大力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,保护传承方言文化。”近年来我国学界加强了对方言的学术研究,仅以2010年以来先后获批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为例,涉及汉语方言研究的就有十四五项。
笔者在《汉语文献方言学及研究》(《中国语言学》第四辑,2010年)一文中曾就历代文献中汉语方言的价值、研究意义、研究传统、研究对象、研究任务、研究方法与原则做了初步的讨论,但还没有涉及现代汉语的方言。这里认为,从学术研究视角出发,在推广普通话的语言政策语境下,方言仍然有其存在的价值,而且在国家与民族文明进程中有着巨大的力量。
其一,顽强的生命力。研究现代汉语方言时,我们每每可以在古代文献中找到它的早期形式。秦始皇能统一文字,但没有能够统一语言,口语里的方言通过文献保留下来。一百多年前,刘师培在《警钟日报》(1904)撰文认为:“三代以前,各邦之中,皆有特别之文字矣。故《公羊》多齐言,《离骚》多楚语(些字之类),而六经之言,亦有出于方言者。”又在《文说》(1906)中认为:“古人作文,多用方音,《公羊》侈用齐言,《离骚》亦征楚语……故征之古昔,楚臣以土风协乐;验之近代,宋人以里语入词。”
可见文献语言是雅言与方言的混合体。书面语、口语、雅言、方言纵横交错,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。书面语以雅言为主,但保留着方言的成分;口语以各地方言为主,又有雅言的共性。方言和雅言,不是一成不变的。今天的方言,多是过往的雅言;前代的方言,后代也可变成雅言。雅言的基础又都是方言,无方言,不语言。远一点,《诗经·国风》来自各地,方言色彩很浓,但到了秦汉,就成为标准的雅言;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《金瓶梅》等以官话方言写成,亦有不少的地域方言。现代汉语以北方方言为基础;现代典范的白话文著作如鲁迅、郭沫若、老舍、赵树理、孙犁的作品中,可以看到方言的生命力;当代像贾平凹、陈忠实、路遥、莫言的作品中也有大量的方言现象。既然现当代文献中也有方言,那它们理当成为文献方言学的研究对象。活的方言必定会反映到书面文献中,而且随时代发展而发展。例如目前为人们广泛使用的网络语言,究其实质,就是语言的一种变体,它主要是社会方言,又有地域方言的成分。
汉语方言的研究可分为两种基本形态:一是对历史汉语方言的整理,一是对现代汉语方言的调查和研究。前者从汉语方言史研究的角度出发,以各时期文献语料为研究对象,爬梳能反映当时方言的语音、词汇及语法资料,通过整理、归纳与分析,找出规律和特点,进而为汉语方言史的建立提供重要资料;后者侧重于田野调查、记录与分析,寻找共时差异,追源讨流。这两种研究都是必要的,不可偏废。现代方言调查报告已经做得非常充分,各省、市乃至不少的县都有基于现代汉语的方言调查报告,各地地方志中也有大量的方言内容或方言专志,这是文献方言学研究语料的渊薮。
其二,历史的证据力。方言是语言研究的重要方面,在这里我们要特别提及历代方志的方言资料。谭其骧指出,方志“是我国特有的巨大的文献宝库,这些方志中包含着大量可贵的史料,给我们今天进行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,提供了重要的资料”,“方志中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原始资料,其中很多是不见其他记载的”,“方志中不少材料不见于正史及其他史籍,因此成了解决历史问题的唯一根据”。据此,地方志中的方言可以算作是研究汉语及方言的“新材料”。较之“轩之使”,地方志所记录的方言更贴近语言事实。根据《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》的统计,我国现存方志8200余种,10万余卷,占中国古籍的1/10;现代地方志已经超过70亿字,其中记录了大量的方言资料。地方志方言资料的体量大,价值珍贵,但研究很弱。如果把各地方志中的方言语料进行对比,可以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现象。笔者曾举了一个四川方言词“搅团”的例子,这个词只在川东北一带使用,四川其他地方都没有听说过,但陕西、甘肃、宁夏不少地方一听便知其意,这可以证明历史上的移民现象。再如,谓母为“姐”,是少数民族语言,但汉语一部分方言也有这样的称谓,可证明民族的融合问题。学界每每说当代语言研究对其他学科的贡献度、对社会贡献度两个不足,其实是材料和方法的两个不足。总之,方志方言资料是文献方言学研究的另一个丰富宝藏。
其三,丰富的表达力。无论是书面语还是口语,方言都有着无穷的表现力。俞平伯曾说,“我有一信念,凡是真的文学,不但要使用活的话语来表现它,并应当采用真的活人的话语,所以我不但主张国语的文学,而且希望方言文学的产生。”文学作品中不少的方言词,在普通话中并没有对应的表达形式,对这些应加强保护和研究。方言词有不少的多义词。以四川话为例,有个词叫“戳脱”,在不同的语境中,意义很丰富,可以说人去世了,也可以是器物坏了,还可以是机会错过,在普通话难以找到一个对应表达方式。此外还有很多情况,用普通话来表达,或是没有相应的词语,即使有,语言生动性就差了一大截。如果没有记录和研究,这些生动的语言表达方式就会消失。
其四,语言的解释力。秦汉以降,举凡训诂学家,从郑玄、高诱、许慎、刘熙、郭璞,到清代戴震、段玉裁、王念孙、王引之,无不举方言证成词义。不讲方言,语言中有些现象不好讲,例如联绵词,多的有32种写法,而且读音有所不同;又如《诗经》的用韵,主要是合韵不好讲;入声也不好讲。高校教学中,教材基本不涉及古代方言,许多员工以为古代没有方言区。据不完全统计,王力《古代汉语》教材有20多处都明确用方言的语料来释词解义,有些是推论,有些是肯定,有些是讲方言的古今贯通的。如果完全不用方言,无论古代文献还是现代文献都难以完整、准确地讲解内容。
(作者系kaiyun开云官方网站特聘教授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“方志中方言资料的整理、辑录及数字化工程”首席专家;成都东软学院教授)
来源:kaiyun开云官方网站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2017年2月7日头版http://www.cssn.cn/index/index_focus/201702/t20170207_3404893.shtml